唢呐声声

张“歪脖”是十里八村有名的“鼓手”，响器班子里吹喇叭的。其实他脖子并不歪，只因他吹喇叭（唢呐）到兴头上时，喇叭向右前方探出，头向左边偏，故此得一雅号。只见他微闭双眼，鼓圆了腮帮子，上下左右来回“扫射”，还会玩“花活”。各种技法运用的出神入化，把欢快和哀痛拿捏得恰到好处：伤心的更伤心，哭得一塌糊涂;高兴的连声叫好，拍疼了手掌。可惜，乡邻们有十多年没看到“歪脖”吹喇叭了。

他有一个光屁股发小叫“瘦猴”，年轻时他俩给生产队上马兰庄拉化肥，时值隆冬，滴水成冰，赶车趟冰过滦河，走到河心时，人、车、骡子掉入冰窟窿里，棉袄、棉裤一浸水，人就笨，一会儿便四肢麻木了。后来赶到的“瘦猴”从冰面上爬过去，绳子一头系在“歪脖”的胳肢窝下，一头系在自己车上，象拖死狗一样硬把他拖了出来，救了他半条小命，从此两人便结下生死之交，除了老婆不能共用，不分你我。

他们庄原来在矿区附近，宁静的小村山清水秀，鹅鸭戏水，小孩摸鱼捞虾。傍晚，炊烟袅袅，饭菜飘香，鸡犬相闻。核桃树下吹拉弹唱，一腔一式，亦真亦拙。后来，露天开采矿石，扒掉了山皮，剥岩废料堆成了小山，象坟骨朵儿一样，一个连一个。晴天起风扬灰，雨天积水和（huo）泥，庄里街道成了“扬（洋）灰水泥”路，一到晚上，家家关门闭户看电视。井越打越深，小河断流。豆腐坊黄了，牛羊卖了，男劳力都成了矿山工人。 “瘦猴”就是其中之一，也在矿山上干活。除了钢钎、大锤、炸药，就没有其他先进设备了。碰到矿石价钱好时，顶着毒辣的日头，光着脊梁干。“瘦猴”就更像猴了：沾满灰尘的头发花白，又大又深的眼窝，瘦长的胳膊，历历可数的“排骨”，麻花样的裤子，脚上的胶皮鞋分不清颜色，弓着背，撅着屁股，吭哧吭哧地搬石头。

长年累月的体力透支，条件的恶劣，使“瘦猴”患上了肺病，咳嗽一声接一声，后来就咳不出来了。憋得脸、脖子通红，眼泪、鼻涕全下来。有一天，“瘦猴”晕倒在采石坑，他说自己命贱，神仙也治不了他的病，在家慢慢养着就得了。养病期间，“歪脖”没少周济他。咳嗽仍没见好，冬日的一个晚上，一口气没上来，撇下一家老小五口去了。

发送亡灵，入土为安，自然少不了“歪脖”忙前忙后。哭灵那天晚上，“歪脖”一曲《大出殡》，沉重呜咽，九曲十八弯，述不尽这些年的情义、道不完先前的救命之恩。直吹得眼窝浅的妇人泪流满面；老爷们哽咽扭曲了脸；淘气的熊孩子看看她们，又看看他们，不敢耍闹了，连供桌下躺着的老黄狗也耸拉着头，露出了凄惶的表情。

“歪脖”吹着吹着眼神便有些迷离，棺材前那黑框遗像仿佛就忽忽悠悠飘了起来，落在张哥肩上：变成了张哥的脸，死于肾衰竭；落在李老弟肩上：变成了李老弟的脸，死于肝癌；落在李丫肩上：变成了李丫的脸，死于肺气肿……不敢再往下看了，这几个人晚饭时还给自己倒过水、敬过酒、递过烟，怎么将来都会那样死去呢？“歪脖”打了个激灵，只见喇叭朝天上一扬，“嘎嘎”两声，轰然向后倒去。人们七手八脚将他抬到炕上，抚胸、揉肚、掐人中，总算醒了过来，只是语无伦次，前言不搭后语。不说话时，目光显得很高古。大执宾说是受了惊吓：“瘦猴”找他来了。“歪脖”“瘦猴”好得像一个人，穿一条裤子还嫌肥，谁也离不开谁。

从那以后，“歪脖”也下庄“出场”过两回，只是找不准音、摸不准眼、拿捏不准节奏，同行们说他不按套路“出牌”了。“歪脖”就坡下驴，从此“收山”。

过了几年，他们庄的矿山被钢铁厂收购了，进行了统一规划。修筑了尾矿坝，建了废料台。剥岩、采矿、选矿、冶炼一条龙作业，全部机械化。小庄搬迁到了现在的新村，住上了楼房，还有一个挺大的广场，每到农闲，晚上大秧歌扭得热火朝天。从前的村民成了居民，自娱自乐，笑声中过着滋润的日月。“歪脖”反倒成了另类，白天在街道溜达溜达，中邪似地把路中的小石子踢到路边；逛逛小河，拨拉河里飘着的塑料袋；傻瞅着钢厂的大烟囱，自言自语。晚上聚在路灯下“诈金花”，完全忘了自己会吹喇叭。

一天，儿子小张下班回来在饭桌上说：“老爷子，厂里污水处理厂今天正式运行，废水零排放。”小张是钢铁厂的环保员，大学毕业后硬让“歪脖”扯后腿回到了家乡，要不人家留城里了。“歪脖”一听，半张着嘴，嘴里的饭一时忘了下咽。一杯二锅头干了，扔下碗筷，狡黠一笑，出门儿向地下室去了。他从地下室的木箱里翻出一个装喇叭的布袋，装“哨子”的小匣子，边走边将“哨子”含在嘴里润润，向广场大步走去。

“老家伙，犯瘾了，憋不住了，露（lou）一手？”

“一首哪中，最少三段。”“歪脖”调侃到。

一曲《好汉歌》，“……该出手时就出手，风风火火闯九州……”，扭秧歌人一看“歪脖”又吹起了喇叭。久违的“老手”出马，像陈年酒缸开盖，香气四溢，熏得人们飘飘忽忽，扭得更起劲、更疯狂：彩扇翻飞，衣襟左扇右抡，甩掉了鞋子，湿了前胸后背;小青年乱中飞眼儿，眉目传情…

“歪脖”有时去吹喇叭，有时不去，就形成了扭秧歌“大小日”。有一日儿子小张说：老爷子，投资一千多万元的脱硫塔联机试车成功，正常运行。“歪脖”抬头瞪大了眼，两杯二锅头下肚后，从客厅的墙上取下喇叭，去了广场。这回吹得更卖力，还玩起了“花活”，一手一只喇叭，吹吹这只，吹吹那只，那个忙活劲，看得人眼花缭乱。“……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呀，往前走，莫回呀头…”。一个吹喇叭的晚辈凑上来说：张大爷，教我两招。“去去去，别捣乱！撒娇都没学会，还想学调情，滚犊子，好好吹！以后我天天来，慢慢教你。”至此，“歪脖”天天晚上去吹喇叭。

转眼到了秋天，一天下午，雨过天晴，天更高更蓝，山更近更绿，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。夕阳给矿山和厂区镀上了金边，林立的烟囱冒出白烟，歪歪的，飘飘的，如猎猎旌旗。

晚饭时，儿子小张说：厂里的四座洗涤塔运行了。

“啥是洗涤塔？”

“告诉你，你也没见过，就是有了它烟囱不会冒黑烟了！”

“哦哦哦！这下好了，这下好了，家雀儿再不会成黑雀儿了。”“歪脖”三杯二锅头下肚，满面红光，好像年轻了许多，从墙上取下喇叭奔向广场。

“…年轻的朋友们，今天来相会，荡起小船儿，暖风轻轻吹，花儿香，鸟儿鸣…”

“歪脖”吹得发疯发癫，和扭秧歌的人们逗了起来，走起了队形，时而散开，时而聚拢；时而穿插，时而合围。还摆起了范儿，喇叭向右前方探出，头向左边偏，微闭双眼，鼓圆了腮帮子，上下左右来回“扫射”。看到狂欢的人们一浪接一浪，“歪脖”拎着喇叭，仰天大吼：张哥…李老弟…李丫…，好好活着！“瘦猴”…，你看见了吗？看见了吗！……

围观的人们大笑着，指点着、评说着、议论着：“歪脖”疯了、魔怔了……

节奏开始变得舒缓，“歪脖”看着天上几颗淡淡的星星，视线慢慢向厂区方向延伸，星光同厂区高炉的灯光连成了一片，洒向天边。走着走着，脚步慢了，动作迟滞了，“歪脖”软软倒下……

三天后“歪脖”去世：过于激动，突发脑出血，抢救无效。

现在，那个广场自然形成了两个区域，一块儿扭秧歌，一块儿跳广场舞。人越来越多，吹喇叭的人分成了两班，小张也吹起了喇叭，圆桌般大的鼓擂得震天响。

傍晚，广场上唢呐声响彻云霄，金鼓咚咚，激荡在楼宇之间，重叠、回荡、放大，溢出广场，涌进厂区，漫向天际。

作者简介：徐福祥，矿渣微粉厂。